且放下人性中的贪欲一面不说,在中国,要做一个清官,其实是很难的。难就难在这个官员身上所要承担的家庭责任太多太重,尤其是清寒家庭出身的官员。当初是整个家庭(甚至还包括族戚)为你付出,现在你出头了,理所当然地要回馈。如果家庭成员们期望过高,非他的俸禄所能满足,于是利用手中的权力去谋取分外的金钱,几乎便不可避免了,贪污、中饱等等也便由此而生。所以,一个人要想做清官,必须要得到家庭的支持和配合。现在的家庭都只是小家庭,曾氏那个时代,富贵之家多是大家庭,尤其是曾氏这种四世同堂之家,自然是不能分开的大家庭。这个大家庭眼下及今后年代里,扮演重要角色的显然是他的四个弟弟。所以,这封家信,与其说是曾氏在向诸弟说明自己做清官的志向,不如说是曾氏希望诸弟断绝非分的期待,请他们予以支持和配合。
他从两个方面来表明自己的公心:一、自己小家的主要财产即衣服、书籍,卸任回籍后便交与大家处理;二、不留财富给儿孙。
笔者以为,曾氏此信所说的“儿子若贤,则不靠宦囊,亦能自觅衣饭;儿子若不肖,则多积一钱,渠将多造一孽,后来淫佚作恶,必且大玷家声”这番话,凡做父母者,都可书之于绅。
疼爱子女,乃天下父母之心,而中国父母由于深受传宗接代思想的影响,于此更甚。自己可以省吃俭用,却要让子女吃好穿好,还得为他们留下丰厚财产,不少父母甚至一辈子做牛做马地为子女服务。冷静地想一想,这样做其实是大可不必的,“做牛做马”,则更是可悲。
自古奋斗出英雄,从来纨绔少伟男。清贫,常能激励人去追求向上;过多的金钱,反而诱惑人走向堕落。这几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,但世间许许多多的痴心父母就是看不到这一层。曾氏家教严格,亦不留财产给子孙,其家人才辈出,余庆绵绵。而另外许多“中兴将帅”的子孙们,由于勋爵和财富的坑害,重蹈八旗子弟的覆辙,结果抽大烟、进赌场、逛窑子,很快便把父祖辈的家业败落得一干二净。今天,当我们重温曾氏不蓄银钱给儿孙的话时,不仅仅感悟到一种深远的历史智慧,更从中感受到一个长者对后辈的真爱大爱。
致诸弟(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)
澄侯、温甫、子植、季洪足下:
四月十四日接到己酉三月初九所发第四号来信,次日又接到二月二十三所发第三号来信,其二月初四所发第二号信则已于前次三月十八接到矣。惟正月十六七所发第一号信,则至今未接到。京寓今年寄回之家书:正月初十发第一号(折弁),二月初八日发第二号(折弁),二十六发第三号(折弁),三月初一日发第四号(乔心农太守),大约五月初可到省;十九发第五号(折弁),四月十四日发第六号(由陈竹伯观察),大约五月底可到省。《岳阳楼记》竹伯走时尚未到手,是以未交渠。然一两月内不少妥便,亦必可寄到家也。
祖父大人之病,日见日甚如此,为子孙者远隔数千里外,此心何能稍置?温弟去年若未归,此时在京,亦刻不能安矣。诸弟仰观父、叔纯孝之行,能人人竭力尽劳,服事堂上,此我家第一吉祥事。我在京寓,食膏粱而衣锦绣,竟不能效半点孙子之职。妻子皆安坐享用,不能分母亲之劳。每一念及,不觉汗下。
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,多只一代享用便尽,其子孙始而骄佚,继而流荡,终而沟壑,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。商贾之家,勤俭者能延三四代;耕读之家,勤朴者能延五六代;孝友之家,则可以绵延十代八代。我今赖祖宗之积累,少年早达,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尽,故教诸弟及儿辈,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,不愿其为仕宦之家。诸弟读书不可不多,用功不可不勤,切不可时时为科第仕宦起见。若不能看透此层道理,则虽巍科显宦,终算不得祖父之贤肖,我家之功臣;若能看透此道理,则我钦佩之至。澄弟每以我升官得差,便谓我是肖子贤孙,殊不知此非贤肖也。如以此为贤肖,则李林甫、卢怀慎辈,何尝不位极人臣,舄奕一时,讵得谓之贤肖哉?余自问学浅识薄,谬膺高位,然所刻刻留心者,此时虽在宦海之中,却时作上岸之计。要令罢官家居之日,己身可以淡泊,妻子可以服劳,可以对祖父兄弟,可以对宗族乡党,如是而已。诸弟见我之立心制行与我所言有不符处,望时时切实箴规,至要至要。
鹿茸一药,我去腊甚想买就寄家,曾请漱六、岷樵两人买五六天,最后买得一架,定银九十两。而请人细看,尚云无力,其有力者,必须百余金,到南中则直二百余金矣,然至少亦须四五两乃可奏效。今澄弟来书,言谭君送四五钱便有小效,则去年不买就急寄,余之罪可胜悔哉!近日拟赶买一架付归,以父、叔之孝行推之,祖父大人应可收药力之效。叔母之病,不知宜用何药?若南中难得者,望书信来京购买。
安良会极好。地方有盗贼,我家出力除之,正是我家此时应行之事。细毛虫之事,尚不过分,然必须到这田地方可动手。不然,则难免恃势欺压之名。既已惊动官长,故我特作书谢施梧冈,到家即封口送县可也。去年欧阳家之事,今亦作书谢伍仲常,送阳凌云,属其封口寄去可也。
澄弟寄俪裳书,无一字不合。蒋祝三信已交渠,兹有回信,家中可专人送至渠家,亦免得他父母悬望。余因身体不旺,生怕得病,万事废弛,抱疚之事甚多。本想诸弟一人来京帮我,因温、沅乡试在迩,澄又为家中必不可少之人,洪则年轻,一人不能来京。且祖大人未好,岂可一人再离膝下?只得俟明年再说。
希六之事,余必为之捐从九品。但恐秋间乃能上兑,乡试后南旋者乃可带照归耳。书不能详,俟续寄。
国藩手草